1、人间词话原文 ―― 清 王国维1 词以境界为最上。

2、有境界则自成高格，自有名句。

3、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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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、2 有造境，有写境。

5、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。

6、然二者颇难区别。

7、因大诗人所造之境，必合乎自然，所写之境，必邻于理想故也。

8、3 有有我之境，有无我之境。

9、“泪眼问花花不语，乱红飞过秋千去”，“可堪孤馆闭春寒，杜鹃声里斜阳暮”，有我之境也。

10、“采菊东篱下，悠然见南山”，“寒波澹澹起，白鸟悠悠下”，无我之境也。

11、有我之境，以我观物，故物皆著我之色彩。

12、无我之境，以物观物，故不知何者为我，何者为物。

13、古人之词，写有我之境者为多，然非不能写无我之境，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。

14、4 无我之境，人唯于静中得之。

15、有我之境，于由动之静时得之。

16、故一优美，一宏壮也。

17、5 自然中之物，互相关系，互相限制。

18、然其写之于文学中也，也遗其关系、限制之处，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。

19、又虽如何虚构之境，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，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，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。

20、6 境非独谓景物也，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。

21、故能写真景物、真喜怒哀乐者谓之有境界，否则谓之无境界。

22、7 “红杏枝头春意闹”，著一“闹”字而境界全出。

23、“云破月来花弄影”，著一“弄”字而境界全出矣。

24、8 境界有大小，然不以是而分高下。

25、“细雨鱼儿出，微风燕子斜”，何遽不若“落日照大旗，马鸣风萧萧。

26、”“宝帘闲挂小银钩”，何遽不若“雾失楼台，月迷津渡”也。

27、9 严沧浪《诗话》曰：“盛唐诸公，唯在兴趣，羚羊挂角，无迹可求。

28、故其妙处，透彻玲珑，不可凑拍。

29、如空中之音、相中之色、水中之影、镜中之象，言有尽而意无穷。

30、”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。

31、但沧浪所谓“兴趣”，阮亭所谓“神韵”，犹不过道其面目，不若鄙人拈出“境界”二字为探其本也。

32、10 太白纯以气象胜。

33、“西风残照，汉家陵阙”，寥寥八字，遂关千古登临之口。

34、后世唯范文正之《渔家傲》、夏英公之《喜迁莺》差堪继武，然气象已不逮矣。

35、11 张皋文谓：飞卿之词“深美闳约”。

36、余谓：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。

37、刘融斋谓：“飞卿精艳绝人。

38、”差近之耳。

39、12 “画屏金鹧鸪”，飞卿语也，其词品似之。

40、“弦上黄莺语”，端己语也，其词品亦似之。

41、若正中词品欲于其词中求之，则“和泪试严妆”殆近之欤。

42、13 南唐中主词“菡萏香销翠叶残，西风愁起绿波间。

43、”大有“众芳芜秽”、“美人迟暮”之感。

44、乃古今独赏其“细雨梦回鸡塞远，小楼吹彻玉楼寒”，故知解人正不易得。

45、14 温飞卿之词，句秀也。

46、韦端已之词，骨秀也。

47、李重光之词，神秀也。

48、15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，感慨遂深，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。

49、周介存置诸温、韦之下，可谓颠倒黑白矣。

50、“自是人生恨水长东。

51、”“流水落花春去也，天上人间。

52、”《金荃》、《浣花》能有此种气象耶？16 词人者，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

53、故生于深宫之中，长于妇人之手，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，亦即为词人所长处。

54、17 客观之诗人，不可不阅世。

55、阅世愈深，则材料愈丰富，愈变化，《水浒传》《红楼梦》之作者是也。

56、主观之诗人，不必多阅世。

57、阅世愈浅，则性情愈真，李后主是也。

58、18 尼采谓：“一切文学，余爱以血书者。

59、”后主之词，真所谓以血书者也。

60、宋道君皇帝《燕山亭》词亦略似之。

61、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，后主则俨有释迦、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，其大小固不同也。

62、19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，开北宋一代风气。

63、与中、后二主词皆在《花间》范围之外，宜《花间集》中不登其只字也。

64、20 冯正中词除《鹊踏枝》《菩萨蛮》十数阙最煊赫外，如《醉花间》之“高树鹊衔巢，斜月明寒草”，余谓韦苏州之“流萤渡高阁”，孟襄阳之“疏雨滴梧桐”不能过也。

65、21 欧九《浣溪沙》词“绿杨楼外出秋千”。

66、晁补之谓：只一“出”字便后人所不能道。

67、余谓此本于正中《上行杯》词“柳外秋千出画墙”，但欧语尤工耳。

68、22 梅圣俞《苏幕遮》词：“落尽梨花春事了。

69、满地斜阳，翠色和烟老”。

70、兴化刘氏谓：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。

71、余谓冯正中《玉楼春》词：“芳菲次弟长相续，自是情多无处足。

72、尊前百计得春归，莫为伤春眉黛促。

73、”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。

74、23 人知和靖《点绛唇》、圣俞《苏幕遮》、永叔《少年游》三阙为咏春草绝调。

75、不知先有冯正中“细雨湿流光”五字，皆能写春草之魂者也。

76、24 《诗·蒹葭》一篇最得风人深致。

77、晏同叔之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

78、独上高楼，望尽天涯路”意颇近之。

79、但一洒落，一悲壮耳。

80、25 “我瞻四方，蹙蹙靡所骋”，诗人所忧生也。

81、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

82、独上高楼，望尽天涯路”似之。

83、“终日驰车走，不见所问津”，诗人之忧世也。

84、“百草千花寒食路，香车系在谁家树”似之。

85、26 古今之成大事业、大学问者，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：“昨夜西风凋碧树，独上高楼，望尽天涯路。

86、”此第一种境界也。

87、“衣带渐宽终不悔，为伊消得人憔悴。

88、”（欧阳永叔）此第二境界也。

89、“众里寻他千百度，回头蓦见，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。

90、”（辛幼安）此第三境界也。

91、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。

92、然遂以此意解释诸词，恐为晏、欧诸公所不许也。

93、27 永叔“人间自是有情痴，此恨不关风与月”，“直须看尽洛城花，始与东风容易别。

94、”于豪放与中有沈著之致，所以尤高。

95、28 冯梦华《宋六十一家词选序》谓：“淮海、小山古之伤心人也。

96、其淡语皆有味，浅语皆有致。

97、”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。

98、小山矜贵有余，便可方驾子野、方回，未足抗衡淮海也。

99、29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。

100、至“可堪孤馆闭春寒，杜鹃声里斜阳暮”则变而凄厉矣。

101、东坡赏其后二语，犹为皮相。

102、30 “风雨如晦，鸡鸣不已”，“山峻高以蔽日兮，下幽晦以多雨。

103、霰雪纷其无垠兮，云霏霏而承宇”，“树树皆秋色，山山尽落晖”，“可堪孤馆闭春寒，杜鹃声里斜阳暮”。

104、气象皆相似。

105、31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“跌宕昭彰，独超从类，抑扬爽朗，莫之与京”。

106、王无功称薛收赋“韵趣高奇，词义晦远，嵯峨萧瑟，真不可言。

107、”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。

108、前者唯东坡，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。

109、32 词之雅郑，在神不在貌。

110、永叔、少游虽作艳语，终有品格。

111、方之美成，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。

112、33 美成词深远之致不及欧、秦，唯言情体物，穷极工巧，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。

113、但恨创调之才多，创意之才少耳。

114、34 词最忌用替代字。

115、美成《解语花》之“桂华流瓦”，境界极妙，惜以“桂华”二字代“月”耳。

116、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。

117、其所以然者，非意不足，则语不妙也。

118、盖语妙则不必代，意足则不暇代。

119、此少游之“小楼连苑”、“绣毂雕鞍”所以为东坡所讥也。

120、35 沈伯时《乐府指迷》云：“说桃不可直说桃，须用‘红雨’、‘刘郎’等字，说柳不可直说破柳，须用‘章台’、‘灞岸’等事。

121、”若惟恐人不用替代字者。

122、果以是为工，则古今类书具在，又安用词为耶？宜其为《提要》所讥也。

123、36 美成《青玉案》词“叶上初阳乾宿雨。

124、水面清圆，一一风荷举。

125、”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。

126、觉白石《念奴娇》《惜红衣》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。

127、37 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，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。

128、才之不可强也如是。

129、38 咏物之词，自以东坡《水龙吟》咏杨花为最工，邦卿《双双燕》次之。

130、白石《暗香》《疏影》格调虽高，然无一语道着。

131、视古人“江边一树垂垂发”等作何如耶。

132、39 白石写景之作，如“二十四桥仍在，波心荡、冷月如声”，“数峰清苦，商略黄昏雨”，“高树晚蝉，说西风消息”，虽格调高绝，然如雾里看花，终隔一层。

133、梅溪、梦窗诸家写景之病，皆在一“隔”字。

134、北宋风流，过江遂绝，抑真有风会存乎其间耶。

135、40 问“隔”与“不隔”之别，曰：陶、谢之诗不隔，延年则稍隔矣。

136、东坡之诗不隔，山谷则稍隔矣。

137、“池塘生春草”、“空梁落燕泥”等句，妙处唯在不隔。

138、词亦如是。

139、即以一人一词论，如欧阳公《少年游》咏春草上半阙：“阑干十二独凭春，晴碧远连云。

140、二月三月，千里万里，行色苦愁人”，语语可以直观，便是不隔；至云“谢家池上，江淹浦畔”则隔矣。

141、白石《翠楼吟》“此地。

142、宜有词仙，拥素云黄鹤，与君游戏。

143、玉楼凝望久，叹芳草、萋萋千里”便是不隔；至“酒祓清愁，花消英气”则隔矣。

144、然南宋词虽不隔处，比之前人自有深浅厚薄之别。

145、41 “生年不满百，常怀千岁忧。

146、昼短苦夜长，何不秉烛游。

147、”“服食求神仙，多为药所误。

148、不如饮美酒，被服纨与素。

149、”写情如此，方为不隔。

150、“采菊东篱下，悠然见南山。

151、山气日夕佳，飞鸟相与还。

152、”“天似穹庐，笼盖四野。

153、天苍苍，野茫茫，风吹草低见牛羊。

154、”写景如此，方为不隔。

155、42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。

156、惜不于意境上用力，故觉无言外之味，弦外之响，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。

157、43 南宋词人，白石有格而无情，剑南有气而乏韵。

158、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，唯一幼安耳。

159、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，以南宋之词可学，北宋不可学也。

160、学南宋者，不祖白石，则祖梦窗，以白石、梦窗可学，幼安不可学也。

161、学幼安者，率祖其粗犷、滑稽，以其粗犷、滑稽处可学，佳处不可学也。

162、幼安之佳处，在有性情，有境界。

163、即以气象论亦有“横素波、干青云”之概，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？44 东坡之词旷，稼轩之词豪。

164、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，犹东施之效捧心也。

165、45 读东坡、稼轩词，须观其雅量高致，有伯夷、柳下惠之风。

166、白石虽似蝉蜕尘埃，然终不免局促辕下。

167、46 苏辛，词中之狂。

168、白石，犹不失为狷。

169、若梦窗、梅溪、玉田、草窗、西麓辈，面目不同，同归于乡愿而已。

170、47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《天问》体作送月词，调寄《木兰花慢》云：“可怜今夕月，向何处去悠悠。

171、是别有人间，那边才见，光景东头。

172、”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事，与科学上密合，可谓神悟。

173、48 周介存谓：“梅溪词，喜用‘偷’字，足以定其品格。

174、”刘融斋谓：“周旨荡而史意贪。

175、”此二语令人解颐。

176、49 周介存谓：梦窗词之佳者，如“水光云影，摇荡绿波，抚玩无极，追寻已远。

177、”余览《梦窗甲乙丙丁稿》中，实无足当此者。

178、有之，其唯“隔江人在雨声中，晚风菰叶生秋怨。

179、”二语乎？50 梦窗之词，吾得取其词之一语以评之，曰：“映梦窗凌乱碧。

180、”玉田之词，亦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，曰：“玉老田荒。

181、”51 “明月照积雪”、“大江流日夜”、“中天悬明月”，此牛境界可谓千古壮观。

182、求之于词，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，如《长相思》之“夜深千帐灯”，《如梦令》之“万帐穹庐人醉，星影摇摇欲坠”差近之。

183、52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，以自然之舌言情。

184、此由初入中原，未染汉人风气，故能真切如此。

185、同时朱、陈、王、顾诸家，便有文胜则史之弊。

186、53 陆放翁跋《花间集》谓：“唐季五代，诗愈卑，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。

187、能此不能彼，未可以理解也。

188、”《提要》驳之，谓“犹能举七十斤者，举百所则蹶，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。

189、”其言甚辨。

190、然谓词格必卑于诗，余未敢信。

191、善乎陈卧子之言曰：“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，故终宋之世无诗。

192、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，类发于诗余。

193、故其所造独工。

194、”唐季五代之词独胜，亦由此也。

195、54 四言敝而有楚辞，楚辞敝而有五言，五言敝而有七言，古诗敝而有律绝，律绝敝而有词。

196、盖文体通行既久，染指遂多，自成习套。

197、豪杰之士，亦难于中自出新意，故往往遁而作他体，以自解脱。

198、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。

199、故谓文学后不如前，余不敢信。

200、但就一体论，则此说固无以易也。

201、55 诗之三百篇、十九首，词之五代北宋，皆无题也。

202、非无题也，诗词中之意不能尽之也。

203、自《花庵》《草堂》每调立题，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，如观一幅佳山水，而即曰此某山某河，可乎。

204、诗有题而诗亡，词有题而词亡。

205、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。

206、56 大家之作，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，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，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。

207、以其所见者真，所知者深也，诗词皆然。

208、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，可无大误。

209、57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，不使隶事之句，不用粉饰之字，则于此道已过半矣。

210、58 以《长恨歌》之壮采，而所隶之事，只“小玉”、“双成”四字，才有余也。

211、梅村歌行，则非隶事不可。

212、白、吴优劣即于此见。

213、此不独舌诗为然，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。

214、59 近体诗体制，以五、七言绝句为最尊、律诗次之，排律最下。

215、盖此体于寄兴言情，两无所当，殆有均之骈体文耳。

216、词中小令如绝句，长调似律诗，若长调之《百字令》《沁园春》等，则近于排律矣。

217、60 诗人对宇宙人生，须入乎其内，又须出乎其外。

218、入乎其内，故能写之。

219、出乎其外，故能观之。

220、入乎其内，故有生气。

221、出乎其外，故有高致。

222、美成能入而不能出。

223、白石以降，于此二事皆未梦见。

224、61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，故能以奴仆命风月。

225、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，故能与花鸟同忧乐。

226、62 “昔为倡家女，今为荡子妇。

227、荡子行不归，空床难独守”，“何不策高足，先据要路津。

228、无为久贫贱，轗轲长苦辛”，可谓淫鄙之尤。

229、然无视为淫词、鄙词者，以其真也。

230、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。

231、非无淫词，然读之但觉亲切动人。

232、非无鄙词，然但觉其精力弥满。

233、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，非淫与鄙之为病，而游之为病也。

234、“岂不尔思，室是远而”而子曰：“未之思也，走何远之有？”恶其游也。

235、63 “枯藤老树昏鸦。

236、小桥流水人家。

237、古道西风瘦马。

238、夕阳西下。

239、断肠人在天涯。

240、”此元人马东篱《天净沙》小令也。

241、寥寥数语，深得唐人绝句妙境。

242、有元一代词家，皆不能办此也。

243、64 白仁甫《秋夜梧桐雨》剧，奇思壮采，为元曲冠冕。

244、然其词干枯质实，但有稼轩之貌而神理索然。

245、曲家不能为词，犹词家之不能为诗，读永叔、少游诗可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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